在我今年所教的一班文組高三學生中,
有一位女孩子,她在學期最後一次定期考前的半個月來找我談話。
她走近我,還沒開口,我就先對她說:「我知道妳這次來找我談的目的。」
她很驚訝,我說:「妳已經通過法律系的入學推薦,恭禧妳,
我為妳高興,但是妳現在擔心數學這一科的成績,將使妳高中無法畢業,對嗎?」
她點頭,我繼續說:「妳是一個聰明的學生,我不會為難妳,但是我希望妳做一件事。」

「什麼事?」

她問。我說:「妳能不能寫份報告,
談妳高中三年數學學習經驗中的挫折、掙扎與失敗的分析與感想,
我會以這份報告來補足妳的分數,取得學分。」
聽完我這一說,她臉上出現了笑容。
我再說:「我會很高興在我退休前夕看到這份報告,
妳的情況是件相當特殊的個案,我相信這份報告會提供我日後省思的寶貴資源。」

這個女孩的文筆、思想及才華,在同儕之中是非常出色的,
但高中三年裡,她的數學考試可沒一次及格過,
是我的試題太難嗎?不是!是她不用功嗎?不是!
是她家庭有問題嗎?不是!不是!不是!… 以下就是她的報告。


為什麼我沒有數學細胞

          ~數學老師/葉東進

今天我會寫這篇報告,代表我的數學實已達到「萬劫不復」的境界。
話說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」,羅馬可也不是一天造成的。
套句張忠謀自傳裡的話,我的數學成績「良率零而穩定」。
今天就讓我來追本溯源,到底我在什麼時候和數學結下「不解」之緣?


功文數學期
時間轉回小學二年級。
當時常常可以看見背著紅色小提包的小朋友,神色匆匆地轉進巷口一家補習班。
為了能夠和他們一樣,神氣地背著帥氣的提包,我不停對爸媽死纏爛打。
拗不過我幾個星期的糾纏,爸媽終於屈服在我的「淫威」之下。
這錯誤的一步,成了我一生最大的夢魘。
才剛進去,我便嚐到了前所未見的苦頭。
八分鐘二百題的負荷令我喘不過氣,每回未能如期寫完時,老師那副冷嘲熱諷的態度更令我挫敗退縮。
無論同一份試卷做了多少次,我就是無法在一定時間內將○~九這十個鉤形蟲排列成正確的答案。
每次寫回家作業時,總是被眼前跳動的電子錶及一堆密密麻麻的試題嚇得冷汗直冒、眼淚直流。
踏出房間時往往是紅腫著雙眼、狼狽不堪。

爸媽一開始便反對我進入這種補習班,看到這種情況後更千方百計地「勸退」,
無奈固執如牛的我始終不願放棄。
終於,在某一天下午,老爸發現我待在房內半天沒動靜,衝進來一看,
只見我抱著鐘淚流滿面、眼神空洞地不停顫抖後,
立即收拾了我的作業,好言勸慰並禁止我再提起要去上課的事。
在那一刻,我突然覺得從絕望的深淵中解脫了!
現在對於功文數學,我最鮮明的記憶便是牆上閃爍著刺眼紅光的大電子鐘,及數學老師鄙視的嘴臉……。

第一個零分

倏地,小學四年級了。
我生平第一次數學零分在此誕生。
說到這個零分,拿得還真有點荒謬。

記得那是堂珠算課。
我興高采烈地向媽媽借了她最寶貝的算盤,還替它買了個粉紅色的袋子。
數學課開始了,我將算盤擺正,聚精會神地聽課。
只見老師介紹完了算盤上珠珠及白點代表的意義。
並在空中比劃了三個或四個練習題後,便叫我們自行練習。
頓時,那些剛剛上課時還煞有其事點著頭的同學,現在也和我一樣目瞪口呆!
老師倒若無其事,走到一旁指導她的小孩寫作業
(國小教師帶孩子到上課班級似乎是被默許的,而且大家都這麼做——
即使會影響老師上課態度。)
下課後,她拋下了一句令我膽顫心驚的話:「明天要考試!」

回家後,媽媽幫我惡補了一晚。
隔天考試,一次五個同學上前應試。
很不幸地,和我同梯次的同學中有三個學過心算。
只見老師低頭唸著一長串的題目,當老師唸完時,這三位可敬可佩的同胞已同時寫下答案。
老師滿意地看了看她們。
繼續唸下一題。那時,只剩我和另一位同學張口結舌楞在一旁。
這麼短的時間,就算想用筆算「作弊」也來不及!
更誇張的是,這三位同學連手都沒碰到算盤,
老師依舊給了她們「珠算」滿分!

當時的我只能忿忿不平。
有了計算機,何必堅持用算盤?
把珠算當成國粹來發揚也就罷了,實在沒必要放進數學課本裡強迫大家學習嘛!
如果真要考珠算,為什麼那三位經本人查訪發現她們根本不會用算盤的同學竟也能在「珠算」獲得高分?
哼!原來數學是這麼回事啊!
真令我大開眼界。
記憶中,該位老師一向不鼓勵同學學習心算,理由不外乎是心算只是一種技巧啦!
數學上邏輯思考最重要的啦……等等。
話是沒錯,只是當我看著老師望著那些個心算超人得意的神情,
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字:「呸!」。
不過,若問我願不願意去補習班「增強功力」,我仍然敬謝不敏。
那段在功文數學的歲月讓我餘悸猶存,我可不要再去又一次折磨!

討厭作筆記

我上數學很討厭作筆記,這可也有原因的。
小學三年級的某堂數學課,我驚恐的發現我聽不懂!
只好將黑板上的例子抄下來,準備回家問老爸。
沒想到一題都還沒抄完,就被老師叫到前面挨了十下板子!
(我記得可一清二楚!)老師說:「第一名居然也敢在上課時趕作業!」
真令我百口莫辯!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他那逮到罪犯時自豪的表情。

雖然我沒當場罵他「白痴」(我實在很想抗議,但他是老師,而我的手又痛得令我叫不出來),
但此後上他的課時,我幾乎是躺著上的(手不能動,失去了支撐力,身體自然下滑……)。
這不作筆記的壞習慣直到國中時才改了過來,只是在數學課時,仍然討厭,也懶得動筆。

機械化時代

國中階段,最先讓我嚐到苦頭的是直到高中我都還不熟的「輾轉相除法」。

當初小學時的老師在家中開設課輔班,大部分同學都參加了,本人我硬是不去。
不過是第一名或第三名的分別嘛!還是別找罪受的好。
但老師在學校上課時,往往會留一手,輾轉相除法恰巧是她留下來的幾手之一。
上課聽不懂,回家請老爸教。考試時老師居然說我的列式方法和她規定的不同,不予計分!
在無所從及迷迷糊糊中升上了國中,立即被整個七葷八素!

幸好,當時多虧班上一位善心女同學不厭其煩的教導,才讓我勉勉強強地ㄠ過去。

雖說國中時期數學狀況仍不佳,
但比起高中,那段時光猶如置身天堂,特別在我國三進入某補習班後。

假如沒有那位老師,我高中聯考時數學不可能有八十出頭的成績。
那位老師的教法,完全「不是」所謂具有思考性及啟發性的教育。
他所做的,只是給我們一大疊滿是公式的補充資料(塞滿了一整本資料夾,我到現在還留著一些呢!)
讓我們背、背、背!並機械式地訓練我們看到什麼形式的題目,就立刻聯想並套用某一種公式。
雖然完全「公式化」且毫無所謂「數學的美感」,
但對於我這種視學數學為畏途,聽到「自己導公式」便頭皮發麻,
又往往看到題目便手足無措、不知從何下手的數學白痴,
這一招……似乎還蠻有用的!
慚愧的是,我居然沒有因無法去領略數學的奧妙而有太大的失落感。
從剛接觸數學迄今,數學始終不過是個不斷給我挫折。
而情況稍改善時,能幫我提升些許考試成績的科目罷了。
只要還能應付考試,我很失敗,但很誠實的說:「我已心滿意足了。」

最後的感言

升上高中,您也當了我三年的數學老師,我的學習情況如何,想必您也了然於心。

高中數學的每下愈況,其實不過是長期累積失敗後的表現罷了。
每每欲發奮圖強,卻老是左右不逢源。
這裡觀念不懂、那頭公式有錯,叫我真是愈學愈迷惘,
導致最後一敗塗地、潰不成軍。
很可惜地,沒有榮幸及能力去感受您極力要介紹給同學們的數學之美,
真是「非不為也,實不能也。」
數學已經帶給我太多太多的磨難與辛酸。
從我開始感到學習數學的痛苦那刻起,我朝思暮想地盼望趕緊上大學,
在那天到來時,我將可以選個不必唸數學的科系,
徹底從數學的陰影中解脫!
今天,在推甄過後,當我只差點沒跪下來感謝上帝,
我終將如願從數學的惡夢中抽身時,卻居然還得擔心為了「數學」而畢不了業!
嗚呼數學,你到底何時才肯放過我?

似乎老師都容易以學生在自己所教授的科目上成績,來斷定這位同學在其他方面的表現。
向來和數學老師的感情都不太好,但面對那些用丟的方式發考卷的老師,
我也只能很挫敗、很無能為力。
常在想,假如數學改為選修,則願意選這門課的同學該會對它很感興趣,
也較有能力、有動力去學習,並能得到較佳的學習成果。
而像我這類的同學,倒也能落得輕鬆,有更充裕的時間得屬於自己的世界。

「風雨如晦,雞鳴不已」一派正氣凜然。
「我膽四方,蹙蹙靡所騁」道盡了命運無常的憂思感慨。
岳飛的故事至今令人為之扼腕;西藏、大漠的神祕與壯闊在在使人忘情驚嘆。
文學、歷史、哲學、輿地豈不美哉?
假如我能在某一領域中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,不也很好嗎?
縱使有些阿Q心態,但何苦硬要逼得一位數學呆瓜痛苦不堪?

對於您,我想,假如您不是數學老師,
或許我可以從您身上獲得更多我喜愛的各類知識,及對事物種種不同角度的看法
(相信您可能也注意到我渙散的精神
幾乎只有在您提到數學以外的事物時才有短暫的集中。很可悲,但這是實話)。
高一時,您肯花心思批閱我在週記上的瘋言狂語並做出回應,至今令我感激。
但「數學老師」在我心目中已成為「食人獸」的代名詞,所以……。

這「數學失敗史」至此也該告一段落了。
希望這是我數學悲慘歲月的完結篇,今後再也不要活在數學的牢籠中啦!


編按:此文轉載自1998年6月《人本教育札記》,雖已時過境遷,
然,這血淚斑斑的數學失敗史,或可供老師們、家長們參考,
多給學習中遭遇挫敗的孩子們,一些憐惜和等待的耐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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